第15章
接连几日,谢宅的空气里都萦绕着一种异样的平静。那日家宴上掀起的惊涛骇浪,像被一层无形的薄纱轻轻覆住,表面瞧着风平浪静,底下的暗流却比往日更湍急,在每个人的心头悄悄涌动,藏着各自的打量与盘算。
虞青彻底沉在了自己设定的新剧本里,活成了一株安静扎根的植物。早餐、午餐、晚餐,他总会准时出现在餐桌的固定位置,面前的餐食依旧吃得不多,却没了往日那份藏不住的抗拒,只是小口小口地咽着,姿态温顺得像只被驯服的小兽。医嘱上的药,他从不需要人提醒,每日按时按量服用,连谢琛偶尔过来询问情况时,他都会抬起眼,语气平淡地汇报睡眠时长与情绪起伏,仿佛在说别人的事,听不出半分刻意讨好。
画室成了他待得最久的地方。依旧是简单的静物——苹果、陶罐、石膏几何体,炭笔勾勒的线条仍带着生涩的笨拙,可谢睿几次路过画室门口,都能看见少年坐在画架前的背影。夕阳的光斜斜落在他身上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握着笔的手稳稳的,连谢睿故意发出的脚步声都没能让他分神,那份专注,不像是演出来的,倒像是真的在画里寻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角落。
他不再刻意绕远路去“偶遇”苏明薇,也不再用那些模糊又试探的话语去触碰她的敏感神经。哪怕在走廊里迎面撞上,他也只是停下脚步,低低唤一声“母亲”,等对方点头示意后便侧身让开,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。他像一株被暴雨打蔫后,默默缩在墙角自我修复的小草,不伸手索要阳光,也不抱怨泥土的贫瘠,只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方寸之地。
这份突如其来的“懂事”,谢宅里没人真的忽略。
苏明薇总在刻意避开与他单独相处,可餐桌上的目光,却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几秒。那目光缠缠绕绕,裹着化不开的愧疚——是对昨夜失控言语的歉疚;掺着隐约的挣扎——是对“替代品”身份的抗拒与对眼前少年的不忍;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,被虞青这份近乎“自弃”的安静悄悄勾了出来。有次虞青喝热汤时没留神,被烫得低低咳嗽起来,手忙脚乱间,苏明薇几乎是本能地把自己手边的温水杯递了过去,等反应过来时,杯子已经落在了少年手里,她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杯壁上。
谢云庭依旧是那副寡言的模样,书房的门多数时候都关着,可对虞青的存在,总算不再是彻底的视而不见。偶尔撞见他在客厅看书,会停下脚步问一句“功课赶得上吗”,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,听不出关心,却也算打破了长久的漠视,成了一种带着责任意味的过问。
谢凛的审视还在,只是少了先前的锐利,多了些耐人寻味的探究。他依旧会在虞青从画室出来时恰好“路过”,也会在餐桌上留意他的进食状态,像是在观察一场漫长的博弈,看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能撑多久,又或是在平静之下,藏着怎样更深的筹谋。
谢睿倒是最快适应的那个,没几天就恢复了往日的散漫。路过画室时,会探进头丢下一句“阴影画得像块补丁”,算不上指导,却也算搭了话;吃点心时觉得口味不合心意,会理所当然地把盘子推到虞青面前:“喂,这个你吃,别浪费粮食。”语气依旧带着点少爷脾气,却没了之前的刻意针对。
最难捉摸的还是谢琛。他坦然接受虞青的配合,按时过来检查他的身体状况,履行着医生的职责,可镜片后的眼睛,始终像架精准的天平,在虞青每一个“懂事”的举动上衡量着。他会应下虞青主动汇报的身体情况,却也会在虞青低头喝粥时,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握勺的手是否稳当——仿佛要从每一个细节里,扒出这温顺表象下的真实动机。
虞青对此毫不在意,他像个极有耐心的猎手,知道猎物最容易在放松警惕时露出破绽,而他要做的,就是等。
这天下午的阳光格外暖,虞青在画室待的时间比往常久了些。他对着一尊石膏圆锥体反复修改明暗,炭笔在画纸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,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不是画得吃力,而是熟悉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——抑郁症带来的躯体化反应总在不经意间袭来,头晕得像被人用钝器敲了一下,心悸得厉害,连手脚都透着冰凉的麻意。
他放下炭笔,想撑着画架站起来缓一缓,可起身的瞬间,眼前猛地一黑,天旋地转间,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,手肘重重撞在了旁边的画架腿上。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画架应声倒地,上面的画板连着未干的画纸摔在地上, tubes of paint 滚得满地都是,深色的颜料溅在浅色的地毯上,晕开一小片狼狈的污渍。
虞青扶着额头站了几秒,等眼前的黑晕淡了些,才看清满地的狼藉。他蹲下身,指尖微微发颤,一点点去捡散落的画笔,还有滚到墙角的颜料管。每动一下,头晕的感觉就加重一分,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。
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,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了画室门口。
虞青捡画笔的手顿了顿,抬起头时,撞进了苏明薇的视线里。她显然是听到动静过来的,身上还穿着居家的真丝长裙,手里攥着块绣着花纹的手帕,看着蹲在地上的他,又看了看满地的凌乱,没立刻说话,眼底的情绪复杂地翻涌着。
“母亲。”虞青的声音里掠过一丝慌乱,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,可刚直起一半身子,眩晕感再次袭来,身体晃了晃,差点栽倒在地。
“别动!”苏明薇下意识地低呼出声,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。她的手指依旧是凉的,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触即离,反而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,力道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虞青借着她的力道站稳,立刻垂下眼睑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声音里满是歉疚,还掺着点难堪:“对不起,我不小心把画架碰倒了……我马上收拾干净,不会弄脏地毯的。”
他绝口不提身体的不适,只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,仿佛这满地狼藉全是他的不小心造成的。
苏明薇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发顶,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纤细得像一折就断,再往下,是他垂在身侧的手腕——旧疤还浅淡地印在皮肤上,是他刚来时自杀未遂留下的痕迹;新的烫伤疤痕还没完全愈合,是那日家宴上被汤碗烫到的印记。新旧交错的痕迹,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再联想到他这段时间异常的安静,还有刚才站都站不稳的眩晕……一股复杂的情绪猛地冲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心理防线,混杂着母性的本能、积压的愧疚,还有真切的担忧。
她没有松开扶着虞青的手,反而缓缓蹲下身,和他并排落在地毯上,伸出手,轻轻捡起一支滚到脚边的画笔,放进旁边的笔筒里。她的动作很轻,很慢,指尖碰到画笔时,还刻意避开了沾着颜料的笔头。
“是不是不舒服?”她轻声问,语气是这段时间以来,第一次卸下所有伪装与隔阂的柔和,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,带着细碎的暖意。
虞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。他缓缓抬起头,眼眶不知何时已经微微泛红——不是演出来的,是长期被忽视、被当作透明人后,突然被一丝真切的关切触碰到,从心底涌上来的酸涩。他张了张嘴,喉结滚了滚,想说“我没事”,可话到嘴边,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,又把头低了下去,声音细若蚊蚋:“没有……就是刚才没站稳。”
这种明明难受却硬撑着的否认,比直接承认不适更让人心疼。
苏明薇看着他这副隐忍的样子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钝痛蔓延开来。她突然想起家庭医生的话,想起陈医生特意叮嘱的“抑郁症会引发明显躯体化症状,头晕心悸都是常事”,也想起那天晚上餐厅里他压抑的哭泣,想起雷雨夜他缩在沙发角落的惊恐模样……
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个养子的精神状态不好,可她选择了逃避。她用昂贵的衣服、充足的零花钱来填补内心的愧疚,用刻意的疏远来避开“他是替代品”的事实,把自己裹在坚硬的壳里,假装看不见他眼底的怯懦与痛苦。可此刻,看着眼前这个连身体不舒服都要小心翼翼藏着的少年,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,她再也没法继续视而不见。
她伸出手,不再是像从前那样带着移情的、试探性的触碰,而是轻轻拂过他的额前,替他拨开了被冷汗濡湿的碎发。指腹触到他皮肤的瞬间,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薄汗下的冰凉。
“不舒服就要说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久违的、属于母亲的温柔,“别硬撑着,没人会怪你。”
虞青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,像是没料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。眼眶里的水汽瞬间积聚起来,顺着脸颊滚落,变成大颗大颗的泪珠,砸在地毯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。他没有哭出声,连抽噎都克制着,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淌着,那双总是盛满怯懦与谨慎的眼睛里,此刻装着巨大的、仿佛不敢置信的委屈,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点亮的、微弱的光亮。
他没有扑进她怀里寻求安慰,也没有哭诉自己的难受,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,眼泪汹涌地落着,像一座沉默的、正在融化的冰山。
这无声的哭泣,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啕都更有冲击力。苏明薇看着他脸上的泪痕,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疼,那些刻意维持的疏离与防线,在这一刻彻底崩塌。她再也忍不住,伸出手,轻轻将眼前这个浑身颤抖的少年,拥进了怀里。
虞青的身体瞬间僵住,下一秒,颤抖得更加厉害。他没有回抱,只是僵硬地任由苏明薇抱着,脸颊贴在她柔软的衣料上,眼泪很快浸湿了那片昂贵的丝绸。
在苏明薇看不见的角度,虞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眼泪还在机械地滑落。他的内心一片冰冷的平静,像结了冰的湖面,不起一丝波澜。
成了。
他用最真实的脆弱做饵,用压抑许久的痛苦做钩,终于钓开了苏明薇心里那扇紧闭的门——这是她心理防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崩塌,无关移情,无关亡子,只关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、正在承受痛苦的少年。
温情攻略的第一步,圆满达成。
可虞青很清楚,这只是开始。苏明薇的情感里还掺着太多矛盾与犹豫,谢云庭的冷漠依旧像堵墙,哥哥们的审视也从未停止,尤其是谢琛那双始终带着衡量的眼睛,还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他靠在苏明薇并不算温暖的怀抱里,闭上眼睛,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的、或许还掺杂着其他情绪的“暖意”,大脑已经开始飞速盘算下一步的计划——如何把这丝怜惜,变成更稳固的依靠;如何让谢琛放下警惕,不再把他当作潜在的威胁。
这个拥抱很短暂,苏明薇很快就松开了手,或许是觉得有些无措,又或许是不习惯这样的亲近。她拿出手帕,轻轻替虞青擦了擦脸上的泪痕,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,却没了往日的距离感:“好了,别哭了,回去躺一会儿吧,这里让佣人来收拾就好。”
“嗯。”虞青低低应了一声,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,听起来格外委屈。
他转身走出画室,背脊依旧单薄,脚步也有些虚浮,像株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小草。苏明薇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又低头看了看地上还没收拾干净的画具,眼神复杂得像揉碎的云。这一次的靠近,终于不再是因为对亡子的移情,而是真真切切地,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一丝怜惜。
虞青回到房间,反手关上房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。脸上的泪痕还没干,眼睛依旧红肿,可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冷静,刚才的脆弱与委屈,像被风吹散的雾,彻底消失不见。
他抬起手,指尖轻轻摩挲着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苏明薇衣料的柔软触感。
温情是最锋利的武器,能轻易撬开人心的防线;可它也是最危险的麻醉剂,稍有不慎,就会让自己沉溺在虚假的暖意里,忘了最初的目的。虞青太清楚这一点,他在对别人使用这份“温情”时,必须时刻攥紧心里的那根弦,绝不能被这短暂的暖意麻痹——他那颗必须保持冰冷与清醒的心,才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依靠。
他站起身,走到洗手间,拧开冷水龙头,任由冰凉的水一遍遍浇在脸上。刺骨的凉意顺着皮肤钻进骨子里,让他打了个寒颤,却也让大脑更加清醒。
镜子里的少年,眼睛红肿得像核桃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可那双红肿的眼睛深处,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变得坚硬,像被冷水淬过的钢,带着冰冷的决心,朝着既定的目标,稳稳地前进着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5 22:22: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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