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想到，石家庄的冬夜如此之冷。以前对北方的冷，更多是想象。
而搀扶董事长走出酒店大门的一刹那，冷便成了具象，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。
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直面如此沁人的凛冽。前一秒还如沐春风，下一秒即如坠冰谷。
毫无忌惮的寒风扑面而来，丝毫没有客气，只有寒气，先从颈脖处渗透入心口，
再从后背强行突破，涌向脊椎骨节。一阵接一阵的激颤带走了酒精酝酿的混沌，
带走了舟车劳顿积郁的疲乏。董事长似无寒意，撑着身板与对方老板握手道别，
客气地劝人赶紧回到屋内。我裸露的手背渐感麻木，脚趾尖隐隐刺痛，小腿也忍不住哆嗦。
呼啸声中，我心里不停默念“快点快点”，祈求他们的车轱辘话能够尽快打住。
漫长的一刻钟后，他们终于停止了相互的感谢和祝贺，说足了对未来合作的憧憬与展望。
上车后，对方安排的司机转头问，我们往哪开？我迟疑间，董事长淡淡道，新华建设酒店。
说完便后仰迷瞪过去。司机闻之茫然，迟疑肉眼可见。我催促，走吧，按领导说的。
车子刚滑出酒店的门廊，便见车窗外漫天飞雪。我也没想到，
董事长指定的住宿是这样一个地方。停车的时候，我瞬时理解了刚才司机的困惑。
这是一栋不起眼的七层灰黄小楼，紧挨着成片的旧厂区，挤在一群筒子楼之间。
如果不是楼顶的灯箱亮着“新华建设酒店”，一般人应该不会把它当作酒店。“别见怪，
我到石家庄只住这个地方。”董事长睁眼后抛下一句便自顾下车，
在风雪中踉踉跄跄往光亮处走。我致谢司机让他留在车内，冲下车自行取了箱包，
忍着风寒疾步紧跟上去。推门，一股暖意涌来。酒店风格质朴，留意后便知不是刻意怀旧，
是真的旧。大堂很小，或许初始功能并非按酒店设置，层高不够，使得前厅更显局促，
但灯火明亮充盈，让人觉得心安。前台坐着两个服务人员，一个挂着军绿色大衣，
一个披着白色的羽绒上衣，都端着手机刷短视频，见有人进来，便解开外套，
显出她们红白色的套装。军大衣女孩主动服务，起身办理入住时的动作机械而利落，
表情冷漠地翻看我们的健康码和行程码，没有多余的言语。而白羽绒女孩立在一侧观摩，
白色的口罩遮住了脸庞，闪烁的眼神里带着浅浅的笑意。董事长递过去身份证，要了套房。
我要了个标准大床房。扫码支付时，我才知道，一个套房一晚才两百，而标间仅需一百。
房费加起来还不够刚才晚餐一道菜的价码。办完入住，我也明白了，
这里便宜便自有便宜的道理，这顶多算个厂区招待所。老旧的电梯启动即发出轰轰响声，
我能感受到轿厢微微晃动，在到达楼层时还有一阵意想不到的激颤。而幽长的走廊里，
红褐色的地毯散发着冬夜寒潮与封闭空间的博弈与缠绵，掩鼻亦不能拒。我忍不住问，
“董事长……”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，我是出钱的，我爱住哪里，就住哪里，他们爱怎么想，
就随他们怎么想。”他回头淡淡一句。他只顾忆苦思甜，我无力反驳，
也无法抑制心间滋生一丝小小的抱怨。如果我只身前来，差旅住宿一千的标准，
即便不住客户安排的地方，也可住希尔顿酒店。至少这样的寒夜里，在激烈的“鏖战”后，
我的身心能有个舒适的休憩之处。“我只是想，带你来见识一下，我过去的时光。
”入屋后他神采奕奕，完全不见刚才被酒精袭扰的迷瞪状态。所谓套房，
看起来不过是两个标准间中间加了个门，一边作待客，一边作住宿。“你不知道，
这里是我当年的根据地，是我做生意的起点。”“这里有很多很好，或很糟的回忆。
我下海的第一单，在这里做的。这辈子吃的最大亏，也是在这里吃的，三十多万亏到海里。
不过，离开这里我再没吃过亏。”“我在这里睡，舒坦，能睡着。”董事长环顾四周，
欣然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，“早点睡。”说实话，我着实困顿难忍，对他的过往意兴阑珊，
道完“晚安”便疾步而去，穿越幽长的走廊，进入颤抖的电梯，在激颤中到达我的楼层。
开门，开灯，我进到房间，放下行李箱，脱下西装外套，扔在沙发上，瘫坐在床沿。
按这个价位来说，这房间还算大，三十个平方左右。只是家具陈设会让人滋生一种穿越感，
一种穿越到上一个年代的错觉。米色的窗帘，白色的床单，尽显朴旧，
暗红色的沙发茶几边角处已磨出木质的原色。旧款的电视摆在暗红色的长柜上，
屏幕尺寸还没我家电脑的显示器大。书桌与衣柜之间嵌着一面落地镜，
小吧台上摆着一排陶瓷茶具和一个小米的电热水壶。
这个电热水壶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现代的配置。疲惫在酒精的帮助下，顺着暖意爬入脑颅，
即将转化为睡意。终于，终于，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，不必像昨晚，
对着电脑斟字酌句到天明。我担心洗漱会冲刷我那可怜又难得的一丝睡意，只顾和衣躺下。
三个月的纠结拉扯，一夜的唇枪舌战，收购协议的核心条款终于谈完。而且，
基于我的判断和坚持，交易对价最终砍下来三千万。三千万的真金白银啊，
房地产今时不同往日，公司现存的几个待结算项目，哪个能挣出来三千万？而且，
拿下这个项目，开工了便能安置那些赋闲而忧心的同事，公司自然不必继续裁员。看得出来，
董事长对这点尤为满意，比我砍了三千万还满意。早点睡，早点睡，早点睡。
我不停提示自己。不到一刻钟，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。董事长发来信息，
“付款节奏是不是还能再谈一下？”“可以，我想过，股权交割时我们不必全款，可以考虑，
